大头老马识途灰溜溜地进了学校,找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大头已是学校的常客,班主任也就不用客套开门见山了:“都说战场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这对儿子还真讲义气,把同学的鼻梁都差点打歪。再这样下去恐怕要被请出校门了。”
大头见班主任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心里一紧张讲话也不利索了,他哭丧着脸求道:“老师,先别、别开除,等这俩小子回家了我揍他们一顿,我要狠狠教育一下。”
大头真急了,万一儿子真的被学校开除了,还能去当兵?兵当不成了,他家还有翻身之日?
班主任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看着办吧!”
大头扭头望着儿子的教室,双眼快喷出火焰了:“要不,要不我现在去揍这俩小子一顿?”
班主任拿下眼镜,像看外星人似盯着大头,愠怒道:“现在不是揍你儿子的事,你应该关心一下被挨揍的同学情况,人家还在医院里呢!家长还要找学校的事呢?”
“那,那我怎么办?”大哭双臂一挂,眼泪真的快要急出来了。
“先放一百钱这里,医疗费总该付吧?其他的事我帮着解决一下。”班主任又戴上了眼镜。
“好、好。”大头连连答应着,手不由自主想往袋里去掏,可猛醒悟自己的袋里比脸还干净,只有几元买车票的钱。
大头尴尬地左手挠着头,右手朝班主任面前一伸。
班主任一愣,一脸问号:“这钱让我掏?”
“不,请你给我纸和笔,我身上没钱,先写一张欠条留在你这儿,好不?”这是大头想出的唯一的好办法。
班主任见这着装脏兮兮,脸可怜兮兮的人不会讲谎话,便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这样吧,索性等医院票据来了再讲吧。”
大头此时此刻真想冲进教室找到这两个小子,一人拧一只耳朵再一人一脚尖。
大头一回到家,把气又撒到了妻子身上。妻子见他满脸怒气也不敢多话,炒了个鸡蛋往台上一推随大头独自吃闷酒。
大头吃着吃着突然一拳捶到了桌上,酒杯一倒滚到桌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酒杯,给我再拿一只酒杯。”大头朝躲在房里的妻子吆喝着。
大头妻子乘乖地拿来一只酒杯塞到桌子上。
“帮我把酒满上!”大头红着眼睛命令着。
妻子往后一缩,双手往衣袖里一伸,弱弱地回了一句:“你自己的手呢?”
“我的手在这里!”大头身子一扭手臂一舞,一个大耳光扇到了妻子枯黄的脸上。
那矮小的女人冷不丁地被扇了个耳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委屈得掩脸而泣。
大头一股莫名火又腾地升起:“看这一家子的人,没一个让我省心。”他顺手把酒杯一扔,那杯子在空中画了个弧形,又飞出了屋外,差点砸到一只四处觅食的流浪狗身上。
台上没有酒坏,大头捧着酒瓶嘟起了喇叭,只听得“咕噜咕噜”几声,一瓶酒便见了底。
平时这点酒也不算什么,可今天大头心情糟糕透了,便醉成了一堆泥。
一觉醒来,太阳已晒屁股。头还有些疼,大头朦朦胧胧一摸才知昨晚醉了酒。喝了一碗妻子不知何时倒的已冰凉的白开水,头脑才清醒过来。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已变成灰白色的帐顶,又想昨天在办公室里的情景,浑身一激灵睡意顿时全消。“这二百元钱到哪儿去借呀?二个浑小子在学校里读书就是个用钱无底洞,平时能对付过去就烧了高香了,家里根本没钱可存。”
大头心里一烦便又想借酒浇愁,可到干瘪的袋里只掏到一元多钱,十分沮丧地叹了口大气,心想:“这觉一直不醒该多好呀!”
大头把喝酒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又把借钱的事放在了心头。
问谁去借钱呢?谁家用钱呢?谁又肯借钱给自己呢?最后又想到一个大问题,就是借了钱什么时候还呢?拿什么钱还呢?
这寒冬腊月的家里只有开支没有收入,自己恨不得学着动物一样,挖一个洞冬眠至惊蛰。
唉,黄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还是先把这钱借在家吧。
村里有钱人家倒也有几户,都是家里有人在外工作上班的,可大头平时不大和这些人打交道,用他的口头禅叫:“人穷得要有志气。”还有“绸不搭布,穷不搭富。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在村里打交道好的也就几个酒鬼朋友,不过,这几个人和自己混得差不多,都是指望空酒瓶也能换几两酒的人。
大头算来算去,还只好向李正开口借钱了,只是一想到浴室里听到的一席话,又对李正没了好感,这小子二面三倒阴着呢?可实在又想不起村上还有谁可能借钱自己,只好摇摇头咬咬牙认定了李正。
大头拿定主意披衣下床,从锅里拿了几个热乎乎的山芋边啃着边朝李正家挪去。
大头平时除了喝醉了酒走路东倒西歪外,其余辰光总是投人生去一般走路带风。现在他不在醉酒中,走路理应风风火火,可人一旦去想借钱时便少了三分精气神,步履会不知不觉地沉重下来。
对大头来讲,让他双腿灌铅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找什么理由去借钱?最傻的人也不会竹筒筒里倒蚕头,把俩活宝在学校里的糗事先讲出来。
平时借五元十元的不需要讲清原由,而这一百元钱总该和人家有个合理的交代吧,不然人家还担心你瞒着家人借去赌博,到时好事成了坏事,惹得鸡飞狗跳。
李正的家也就在百米开外,眼看就要到了,大头还没编出个理由,他伫立在村古井处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有了!”大头一拍大腿喜上眉梢。原来他想起一星期前一件事,他大舅子捎信讲老丈人进了镇医院,言下之意就是通知大头夫妇俩去探望一下。
俗话说小曲好唱口难开,去探望病人总得花点钱买点营养品吧,可家里一张钞票恨不得分开当二张用,何况这老丈人也是今冬明春的事了,便把这事当耳边风抛到了脑后。
现在正好把老丈人说事,这不就是绝好的理由?
想到此,大头心情一轻松,步子又似飞了起来。
李正见大头急匆匆地找上了门,好生奇怪,把大头迎进门,还没等大头落座就问:“无事不登三宝殿,看你急吼吼的样子找我肯定有事吧?”
大头喉结滚动了几下咽了一口唾液,讪笑道:“找你还真有事呢?”
李正“呵呵”一笑,接过大头递过的烟,边点烟边问:“为了田征用的事还是为了儿子当兵的事?”
大头把头摇得如摇拔郎鼓,他叹了口大气,脸色一暗,道:“老丈人进医院几天了,我这做女婿的虽是个酒鬼,可这件事不能糊涂,我想去探望一下。”
李正一听连连点头,见大头欲言又止,忙问:“你手头紧想找我借钱吧?”
大点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你要手头有的话先借我一百元,好吗?”
“这个忙肯定要帮。”李正爽快地接话道,他踱了几步转了一个圈又道:“这事我照理要帮你,只是我也捉襟见肘手长袖短。我只能帮你再想想其它办法。这样吧,王山上个月刚卖了一头猪,你可去他这里调调头。”
大头见李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知道借钱这件事泡了汤,便替自己找了个台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乐呵呵开玩笑道:“不急,反正老丈人一时二回也走不掉。”说完烟头一掐,招呼没打一个便出了门。
巷上几个在避风向阳处眯着眼晒太阳的老人,见大头明明是笑嘻嘻进了李正家的门,一会儿又阴沉着脸大步流星离了这个屋,便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大头闷头走到十字巷口猛止住了腿,在这个他已走了快四十年闭着眼睛也走不错村上,一时居然不知往哪儿走了。
朝西走,只要二分钟便回了家,可他现在能回家吗?
朝东走,再拐个小弯便是村民小组长王山的家。
一直向南走,约一百五十米外就是村办公室,里面坐办公桌的该是村民自己选出来的村干部,可李正家的选票每次都是王山代填的。大头也没把这当回事,因为即使他当回事也没用,反用会因为当了一回事而得罪人,所以乐得做个好人,每届村干部在选举时最喜欢这样的不多事的好村民。
李正又抽完一支烟,才决定硬着头皮朝东走。自家每届村干部的选票都归王山作的的主,这从一定程度上讲王山一直把自己当亲信办的事,反之我大头现在也可以假设一下王山也是自己的亲信。想到这里,大头的腿迈得又如量田的弓,恨不得三步并作二步走了起来。
王山家的房子前面原来是座小庙,破四旧时被摧古拉朽后成了废墟,庙没了佛不见了可死虎还有余威,这块地没谁敢在上建新房,于是长满了小树杂草。后来王山发扬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挑灯夜战把这废墟堆上的断砖烂瓦运得一干二净。见这两年家里也一直太平无事,便又建了个猪圈,谁知这猪圈里养的猪不是病就是死,王山心里发怵了,便把猪圈拆了建在了别处,但又怕自己辛辛苦苦开劈出来的地方被邻居占去,便打了道低矮的院墙。
大头耸了耸肩,把披在肩上的衣服拉了拉,干咳了一声嗽跨进了王山家的院门。
一只黄狗从屋里冲了出来朝大头叫着,随着狗吠声屋里传出了吆喝狗的女人声音,大头一听知道是王山的老婆。
王山的老婆叫三妹,是大头的堂姐,从小长得水灵灵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冬天被派出去上了一次河工,就被当年当生产队副队长的王山搞到手了。王山干农活是一把手,可长得如土虺田鸡。大头听说三妹要跟王山结婚后直咂嘴,连连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三妹一见大头来了倒也满脸笑容,热情招呼着:“哦哟,老弟来啦,快进屋坐坐。”
大头见三妹一点不生,俩个可讲是青梅竹马,小时候还玩过结婚呀过家家呀游戏。
大头不客气地坐下,打量了屋里不见王三的人,便问:“王三不在家?”
“他呀,接到一个电话就刚匆匆忙忙出了门。”三妹要倒茶被大头推辞了。
“谁的电话呀?”大头竖着耳朵警觉地问。
“我也没理会,大概是李正的声音。”三妹对这个堂弟从不讲谎话。
大头心里一咯噔,又问:“王山上哪儿去啦?”
“他急匆匆走的,我也没多问。”
“哦。”大头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李正呀李正,你和王山俩人逗我玩呀!”大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三妹见大头阴沉着脸问:“你找王山有事?”
大头挤出一丝笑,回道:“我听说你家大猪出了栏,仔猪准备什么时候买,买谁家的好一些。”
“为这事呀,卖了一头猪细算算也赚不到多少钱,整天也要围着忙,我家不准备再买猪仔了。”
大头本想招呼一下就拍拍屁股动身,现听三妹的口气也有哭穷的味道,索性问了一句:“这猪卖到多少钱呀?”
“服伺了半年才卖到三百元,去了猪仔成本一百元,还有饲料成本,算算还真没多少利润。这钱还焐不热,家里等着开支呢?二个丫头在外读书,家里吃力得很呢?”三妹唠叨了起来。
大头一见这阵势,这堂姐再唠下去恐怕反而要朝自己借钱了,忙说还有事,脚底下抹油溜了出来。
出了院子又扭头朝倚门目送他的堂姐偷偷一瞅,感觉突然陌生了起来……
真是一钱逼死英雄汉,大头恨自己无用至如此地步。他又想起了幸亏老爹给他自己留下了棺材本,否则还不知怎么把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这件事,眼眶一热,有一股热流要夺眶而出。他仰颈望着灰蒙蒙又象要下雪的天,向老天问道:“难道天真有绝人之路?”
老天没应答他,只是呼啸的西北风更刺骨了。他把披在肩上的旧棉袄套上,顶着风朝家里走去,现在仿佛回家才是他唯一的一条路。
妻子半天没见大头的人影,见丈夫黑着脸又回到了家,忙问:“我去地上拔了几个萝卜,回家就不见你的人,去哪儿的呀?”
大头瞪了妻子一下,没好气地道:“去哪儿还要向你汇报?”说完闪进卧室脱了鞋,和衣钻进了还有一些余温的被窝。
妻子知道丈夫又遇上了不顺心的事,但大头不会告诉她自己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因为即使告诉了她又能起什么作用?妻子呆呆地站在卧室的破门框旁,希望丈夫能破例和她拉拉家常,或许自己也能帮上一点二点。
大头见妻子傻呆呆地盯着自己,心里又起了一股莫名之火。人家的老婆多麻利,还真的能顶半遍天。诶,自己的妻子就是个窝囊货。大头吼了一句:“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干吗?老子不会断气的,老子还没享到一天福呢?老子有子不穷,二个儿子会帮我打江山的。”大头这没头没脑的一通吼把妻子吓得不知所措。莫非是丈夫已断了几餐酒发酒瘾了?大头妻子想着自己这几年还有十几元私房钱,不如先抽出二元钱给丈夫买瓶酒解解馋。
大头见妻子被自己吼走了,又心生懊恼,阿爹临死前再三嘱咐自己爬要爬高山,搏要搏好汉,自己整日朝这可怜兮兮的妻子吼什么?可他心里压着石块般难受,不吼一下似乎快要被憋过去,他不朝妻子吼还敢朝谁吼呢?朝村主任吼?朝班主任吼?
大头想到村主任眼睛一亮,对呀,我为什么不去村里借款呢?想到此,大头又一骨碌爬了起来,直奔村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