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这块地背靠黄家山,面朝长荡湖,地势独高,一览无余,是块风水宝地哦!百年之后能长眠此地阿拉也死可瞑目了!”
老弟帮老兄拍了拍沾在身上金黄的菜花粉,笑着打趣道:“百年后我也就这里安家了,老兄侬也眼热这地方啦?”
老兄掐了朵菜花闻了闻说:“叶落归根哦!可惜身在上海,乡下无一杯黄土之份了。”
老弟憨笑着道:”这事八字还没一撇来,老兄这天还早着来呢?到时不就是一杯黄土嘛,老弟有老兄就有!”
这是老兄三年前从上海到乡下老弟家玩,俩人绕村转了一圈,又上山爬了一遭讲的话。
老兄叫冬瓜,老弟叫小西瓜,俩人是男子拖膛灰的发小。
俩个人还是毛头小伙子时整天挤在床上想歪注意,一天,俩人一淘气搭轮船扒火车,日行夜宿闯到了上海。
外面世界很精彩,外面世界很无奈。
俩人在人海茫茫的上海滩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工作难寻。抢劫又怕,做贼不会,讨饭难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俩人天当被子地当床,星星点灯,肚子歌唱。
受尽了白眼,吃饱了气。
经常饿得两眼发绿似洋人,金苍蝇直飞头发晕 。
后来有好心人看到他俩年轻力壮,就给介绍了割马草的苦力活。
此活虽辛苦点,可必竟有了蹲身之处,终于有了一碗热饭吃了。
干了半年,英俊潇洒的冬瓜被一姑娘看上,简简单单成了家。
小西瓜五短身材,长相 猥琐,难交桃花运。
一天,他愁眉苦脸对冬瓜说:“想家里老娘了,要回家望望。”
冬瓜明白小西瓜的心思,”嗯”了一声没多话。
买了瓶酒,炒了盘花生米,煮了盘茴香豆为小西瓜饯行。
俩人吃到了半夜,聊到了天明。
冬瓜望着东方已发白,摇摇晃晃站起身。
把新婚才买的呢帽子脱下,往小西瓜头上一戴。然后又解下黑色围巾往小西瓜颈上一挂。
醉熏熏地说:“走,哥送你到车站!”
小西瓜一慒:“这是嫂子刚买给你的,我怎么能收。”
冬瓜帮小西瓜整了整略显大点的帽子,憨厚地笑着玩笑道:“你嫂子送我了,我就可作主送给你你。这么一戴一围到乡下早点帮我骗个弟媳!”
小西瓜心头一热,咧嘴笑了,似乎娶到了老婆般的开心不已。
天蒙蒙亮,火车一声吼叫,随着“轧斩,轧轧”由近而远的声音,火车冒着浓浓黑烟驶离了站台。
小西瓜透着车窗,看着站台上跌跌撞撞向自己挥手告别的冬瓜,眼泪汪汪。
冬瓜高大挺拔的身躯变得越来小,越来越发模糊了。
挥手一别。
冬瓜在上海安下了家,如小船有了抛锚之地。
小西瓜回老家分了房和田。
有一姑娘看中了他乡下人少见的呢帽子和围巾,居然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他。
平平淡谈的日子一晃又过了十几年,冬瓜和小西瓜相互没了音信。
但小西瓜始终没忘记冬瓜。
更没忘记戴了十几年,已发白边已发毛的呢帽子。
那根围巾当年他送给了死不同意女儿婚事的老丈人,老头一系上围巾便乐颠乐颠地点头同意了。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口号声声,红旗飘飘。
村里开始三天两头开会学习和早请示晚汇报。宣传队员教会了村民《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
生产队长把捧着“红宝书”,啍着刚学会歌的小西瓜喊到面前说:“你上海熟络,明天带三个人摇着船去上海装’铵水’去吧!”
小西瓜想都没想,豪爽地满口答应了。
终于又有机会回上海了,小西瓜的心飞到了冬瓜身边。
冬日的凌晨,积着厚厚浓霜的树枝还挂着一轮弯镰似的冷月。
水泥船“吱嘎吱嘎”地破着薄冰缓缓离开了村口码头,伸起的帆蓬迎风张开,腆着肚犹如将军上马出征。
小西瓜朝岸上送行的人们挥挥手,又指了指月亮说:“等月亮圆了我们就回家了!”
小西瓜一行四人,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闯东湖、飘太湖,一星期后船终于摇到了上海苏州河。
又回到了繁华的上海滩,望着熟悉而又显陌生的一切,小西瓜既激动又兴奋。
摇橹的村民好奇地张着嘴,往河两岸东张西望着,一幢幢高楼如家乡的山那般巍峨高大。
马路上的各式行人就像电影里的俊男靓女一样,令人眼花缭乱。
河里的船只来往穿梭就像变天前的蜻蜓,络绎不绝。
一只只插满彩旗的汽艇正放着嘹亮的革命歌曲在河里游荡,船上的解放军战正气凜然地笔正站在船头船尾,胸口的像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村民们正有说有笑摇着船时,突然平缓的河水涌急了起来。摇橹感到越来越吃力了,最后船竟停止不前了。
小西瓜知道这是苏州河里的潮水在作怪,正遇上涨潮了。
他一边叫大家拼命摇橹一边用篙顶着河石驳帮着用劲,可以潮性太大,船居然不进而退了。
小西瓜望着船开始直退,又一时找不到停靠的码头,心里暗暗发慌,刚才的兴奋劲一扫而光。
一首汽艇鸣着笛从身后威风凛凛驶了过来,波浪把小水泥船拍得颠簸了起来。
小西瓜眼睛一亮,他灵机一动放下篙子,凝神屏气一把抓住插身而过的汽艇。
正往后退的小船一震,又逆潮而前了。
村民们松了口大气,举着酸胀的手臂朝小西瓜翘起了大拇子。
另一村民忙把绳索往汽艇船舰桩上一套,小水泥船开始劈波跟尾前行。
大伙还没开心到几分钟,一位解放军战士急勿勿赶到艇尾,他神色严肃地朝村民举起红彤彤的语录本呼喊道:“老人家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请你们解开绳索自立更生!”
一个村民听了面露惧色,便想解开绳索。
小西瓜一步上前一把拉开村民,然后也从袋里掏出红包书,高举着呼喊道:“老人家教导我们要为人民服务!”
解放军战士被小西瓜一喊,呆若木鸡,没声音了。便悻悻地离开了艇尾,向领导汇报去了。
村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纷纷又向小西瓜竖起了大拇子。
小西瓜也为自己的聪明机智而兴奋。原来语录还真的没有白背的。
正在大伙暗暗得意时,汽艇突然黑烟突喷,机器轰了一声,瞬间加速前行。
水泥船猛然受力,船头顿往浑浊的河水里埋了下去。一股股污黑的水漫过船头向开着盖的安全舱“哗哗”地涌了进去 。
小西瓜喊了声“不好”,赶紧解开绳索。
刚才的那解放军举着红宝书得意地朝大家扬着。
汽艇拉了声笛,鸣叫着卷起浊浪扬长而去。
村民们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稳住船,半天才找到一码头靠住。
小西瓜往安全舱一望傻了眼,两条被子被浸湿了一条半。
听着耳边呼啸的西北风,看着渐渐消逝的冬阳,大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夜没被子怎么过呀?”另仨个人哭丧着脸望着小西瓜。
小西瓜望着摊在船头湿淋淋,脏兮兮的被子,叹了口大气。
他把还未抽完的半支烟往河里一扔,烟头随浪翻滚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他咬了咬嘴唇,对仨人说了句:“我找冬瓜借被子去!”
便纵身一跃跳上码头,勿勿而走了。
冬天的热头好像板凳头上滚下的鸡蛋,说没就没。
上海滩的夜霓虹灯又登上了舞台,五彩缤纷的灯光把苏州河照得色彩斑斓。
乘下的仨人恍若初次来到另一个童话世界,好奇的眼神里流露出丝丝胆怯。
没有小西瓜在身边,仨人成了找不到母鸡的雏鸡,相互依偎着不敢离开小船一步。仨人随船随浪摇曳着,满脸的变幻斑光显得狰狞可怕。
他们再没心情欣赏着这城市美丽夜景,担心着小西瓜是否在这夜里,能否在分不清东南西北城市找到冬瓜。
他们又想起了家乡此刻的冬夜,他们的几个孩子应都已钻进了被窝,妻子坐在被窝里就着煤油灯光在一针一针纳着鞋底……
城里的夜感觉不出走得很快,只有那一轮月忽见忽藏,慢慢透过霓虹闪烁大厦爬上了一线天空。
仨个人眉头紧锁,倦缩在舱里眼巴巴盯着码头,盼望着小西瓜出现。
海关悠扬浑厚的钟声不知敲了几遍。终于,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驼着个大包袱往码头一步一步移了过来。
仨人见到熟悉的身影“忽”地站了起来。
小西瓜跨上船把包袱一放,没说一句话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仨人知道他走累了,顾不得问他借被子的经过,忙兴奋地把包袱打开,两条带着温热的被子顿时滑了出来。
摊开被子,仨人冻僵的身子钻了进去,浑身涌起一股温暖。
坐在一旁半晌没吱声的小西瓜,突然在月光下抹泪抽泣起来。
仨人莫名其妙,要拖他进被子。
小西瓜一甩手吼道:“你仨人只知道盖、盖、盖,还不问问这两条被来得容易不?”
仨人愣了一会,陪着小西瓜沉下了脸,讪讪道:“晓着你一来一开跑得辛苦了。”
小西瓜甩了一把鼻涕,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道:“你家仨人晓着个屁哇!我是怕吃苦的人嘛?我不晓着冬瓜一家五口总共只有三条被子,却活生生把盖在身上的被子给了我两条。”
仨人低声呐呐地说:“反正只是借的,我们到时还给冬瓜就是了。”
小西瓜抽泣着把被子一掀吼道:“还、还、还,说得好听,什么辰光还啦?冬瓜把这两条被子送给我们了。”小西瓜嚷了一会儿,又把被子替大家盖上,自言自语道:“老兄哎,这世我欠你的怎么还得清哦。”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件事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多年。
岁月在小西瓜饱经风霜的额上刻下了道道沟壑般的皱纹,小脑袋上的白发稀疏而凌乱,生活的重负把原本矮小的身躯压得弯如弓背。
三年前,同样显得垂垂已老的冬瓜突然回了一趟老家,老家已找不到一个可以掏心掏肺讲话的亲人。
冬瓜和小西瓜兄弟俩一床睡了好几宿,似乎又回到了年轻辰光。
冬瓜睡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对小西瓜说:“我只有一个要求,百年后我俩还是邻居。”
小西瓜抓着冬瓜的手闪着泪花说:”我俩就这样讲定了!”
冬瓜说:“明天陪我村外去转转吧。”
冬瓜回上海不到两年就驾鹤西去了。
儿子陪着小西瓜把冬瓜的骨灰迎回了故乡,把冬瓜安葬在自家的地上。
小西瓜有空时总会上坟和冬瓜聊上几句:“老兄呀,你给我两条被,我给你两厘地,这世也算还清你的帐了。下辈子我俩还是做好兄弟。
他点了两支烟,坟头插一支,自己抽一支。两股青烟袅袅冒着冒着,升到了半空又混合在一起了。
小西瓜回到家,夜里发了一场热,头脑时清时糊涂着。
小西瓜抓着儿子的手嘱咐说,可能你冬瓜伯在下面寂寞要我去陪了。我走后要葬在冬瓜墓边上,然后在俩人墓旁都栽上一棵树。
儿子流着泪朝干瘪的小西瓜点了点头……
几年后,这两棵树拔地而起,茂盛的树枝随风摇曳交叉在一起,地下的根长着长着也连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