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一生啥况味?这首宋词告诉你
大约是公元1299年的一个夜晚,在太湖北岸的一片江南竹林深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伏在夜灯下,边聆听着窗外凄凉的秋雨,边挥毫书写着一生的感受。他不知道,他正在书写的这首词牌名叫做《虞美人》的婉约词,不仅总结了人生的况味,还吟唱了一个时代的挽歌,并为宋词这个光芒四射的文学体裁写下了终章,划上了句号。因为,随着二十年前与蒙古人最后一役崖山海战失败,左丞相陆秀夫背着末代皇帝赵昺跳海而亡,他所热爱的那个南宋小朝廷就覆灭了。
这首叫做《虞美人·听雨》的词是这样的: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如果你是个青少年,看了这首词大概不会有太多的感触。但如果你是一位中老年人,看完这首词后一定会掩卷长思。因为与生命的注定要衰亡相比,你生前的成功与失败,富贵与贫穷,在人生进度条的末端,一切都将画上句号和等号。因为在死神的眼里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样的。
是的,年少时听雨,无论是春雨还是秋雨,听来都是意气风发,轻舞飞扬;中年时听雨,无论是细雨还是暴雨,听来都是百折千回,滋味悠长;而暮年时听雨,无论是冬雨还是夏雨,听来都是无可奈何,声如叹息。
作者用像极了生命流逝的落雨谋篇布局,用“听雨”这一相同的行为在人生不同阶段所产生的不同意蕴,将一个人生命历程的关键节点展现出来,异曲同工地表达了王国维在《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中说的那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无解感伤。
(二)他将身影隐入那个伤心的时代
这首词的作者叫蒋捷。这个并不怎么红火的词人为什么能写出唱响江南,声动中国的《虞美人·听雨》?我想,这应该归功于他的大约六十年的人生经历。
关于蒋捷,我们今天只能了解个大致,因为生前他就主动将自己的身影隐入了那个伤心的时代,有意模糊了自己的人生细节。他大约生活在公元1245至1305年间的南宋和后南宋时代。这个南宋的末代进士(蒋捷二十九岁考中进士,五年后南宋就灭亡了),没当过一天南宋的官,却做了一辈子南宋的守灵人。
当蒙古人的铁蹄踏过他的家园,当他钟爱的朝代化为齑粉,像他这种正统的知识分子是很难适应新的朝代,而只能在亡国之痛中沉沦落魄的。于是,不肯摧眉折腰事新贵,不肯在新主面前装傻卖萌讨生活的蒋捷,便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新王朝的官职,头也不回地隐入了故乡宜兴的无边竹海,从此只以一介布衣“竹山先生”示人。
隐逸江湖这件事,想象浪漫,但真要实践,那一定是一场漫长艰辛的征程。试想一下,一个原本期望取仕报国的书生,却要改用双手播种渔猎,要从一个文人脱胎换骨成一个流浪汉,将会面对怎样的不堪和挑战。但蒋捷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据说,为了糊口谋生,蒋捷那支本来要书写经国大略的笔,却只能写一些到地摊上去卖的字;他那填词作诗的才能,也只能在为别人编编家谱时换些银两……由此,当末路的词人在回顾一生的漂泊坎坷时写下《虞美人·听雨》,也就不难理解了吧?
(三)他歌吟了一个时代倒下去了的声音
成为末代词人,对于蒋捷来说,似乎早就被注定了。
早在南宋灭亡前五年的1274年,二十九岁的蒋捷前往临安(杭州)参加殿试(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段。皇帝亲临殿廷,发策会试通过的贡士——进贡给天子的士子),船过吴江时,京杭大运河两岸的柳色就引发他的愁绪: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个即将新科的进士,本应春风得意,壮志凌云,为什么要愁绪满怀,心生归意呢?因为敏感的词人已依稀听到蒙古人铁蹄的南侵声,已经预见了南宋小朝廷日落西山的前景。
五年后,当南宋王朝果真像他预感的那样覆灭后,他再填词,就只有怀念故国的沉痛了。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悰、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看,这首《贺新郎·梦冷黄金屋》已经直抒亡国之痛了。作者用“金屋藏娇”的典故(汉武帝年少时,长公主想把女儿阿娇许给他,汉武帝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追寻往昔情怀,以与美人的分离,喻指和故国的诀别,流露出佳人已远,再见渺茫的感伤。
再看这首《女冠子·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元宵节是历代词人最喜欢吟咏的题材。因为在所有的节日中,元宵最为热闹,人们在其寄寓的爱情,亲情等感情也最多。尤其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这个节日最容易引起人们对美好往昔的追忆,最易牵动人们的故国之思。蒋捷也不例外,他也是借用了这个节日,来抒发对故国的深切缅怀,甚至是痛悼之情的。
词作起笔即沉入对往昔元夕的美好回忆:兰蕙吐芳,雪霁天晴后的家园风光如画……佳节的夜晚热闹非常。接着极写当下元夕的暗淡境况:大街上只潦草地挂着几盏灯笼,游人寥寥,已没有当年那种能让星星月亮失去光彩的耀眼灯市了。如此清冷的元宵夜,让人兴味索然,也激不起什么赏灯观月的兴致了。
在今夕元宵节的两相对照中,下阙笔锋一转,用诘问的方式追寻节日由繁华至萧条的原因,在不答自明的无奈中,只好充满酸楚地苦笑一声,慨叹着已经一去不复返的“繁华”旧梦。
这些词就是蒋捷在经历一朝繁华成为逝波后椎心泣血写下的感受。他就是用这样的词在辛弃疾的雄性豪放和李清照的阴柔婉约的背景上,为宋词增添了一抹柔弱感伤的晚霞,并用这抹柔弱感伤的晚霞打动了我们七百多年。
(四)他是宋词的挽歌和终曲
就这样,蒋捷就像是那个末世荒芜中绽放的奇葩,用与那个时代声气相同的悲凉,吟唱了一个时代倒下去的声音。
当然,蒋捷模糊一生的亮点与核心,还是那首使他名垂千古的《虞美人·听雨》。因为词中的三次听雨是一个双重象征,既象征着一个个体生命的一生,又象征着一个朝代的一生。所以仅凭这首词,他的大师地位就能被板上钉钉地确认下来。
那我们就再来回味一下这首词的意蕴:
人的一生,因为生年不满百,所以就有着无解的忧伤,甚至恐惧。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一个从少年听雨时的青春梦想,中年听雨时的失落徊惶,到老年听雨时的感伤无奈不可逆转的流程;都是由起初的缠绵多情,中途时的沧桑迷惘,直到终点时的孤独凄冷无法回避的结局。
与词一般多写一时一地感慨的不同,这首《虞美人·听雨》跳脱传统的藩篱,解放出巨大的时空,就像把一朵浪花放大成整个大海一样,囊括了一个人的一生,进而囊括了一个时代的兴衰。
是的,透过蒋捷的雨,我们不难听出对于一个时代的隐喻。因为一部宋词,不也像是一场穿跃了宋朝三百余年的长雨吗?也许可以这么认为,当蒋捷用雨为宋词写下终章、划上句号时,一个朝代便也在这挽歌般的吟唱中曲终落幕了。
其实,蒋捷是要用落雨的轻来托起生命的重,是要在写照自己一生的同时,写照出所有人的一生。因为无论高贵与卑贱,富足与贫困,人的一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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