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的我,也算一个乡村“幸运儿”——我的前辈们都是“正宗”的庄稼人,我的身上流着正统的“农民血”,烙着清晰的“乡村印”。贫困,是我与生俱来的命运。幸运的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告别了那贫穷的“大锅饭”时代,赶上了祖国农村改革开放、农民发家致富的好时代;更幸运走过了高考的“独木桥”,告别了穷乡僻壤,实现了父母让我“吃商品粮”的殷切期望。
星转斗移,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我已离开故乡30多年了,由一个乡村青年变成跨过不惑之年又临近花甲的半百老人,这期间,为了生计,我辗转奔波于许多地方。人过中年,开始怀旧。“常回家看看”——这是我近些年来的心声和行动。然而,我每次从故乡返回后,总是感觉故乡正渐行渐远,人是物非,日益陌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诗句每每涌上心头,不禁惘然若失。于是,每当闲暇时刻,我总是自个儿走出工作的地方,选择一高处遥望那苍茫的原野,追忆起那孩提时代故乡的姿容——
茅草房与灰瓦房,是我年少时乡村民居的基本样式。谁家住上绵砖到顶、过风脊的大瓦房,真是扬眉吐气,给他家儿子提亲的媒人会踢坏门槛。架子车是生产队的“公车”,是乡村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在乡村坎坷又蜿蜒的土路上,车轮碾出的尘土如粉如面,赤脚的孩子在上面践踏着,玩耍着,真舒服。但大雨一落,泥泞塞道,又变成名符其实的“水泥路”,人与车行走时,深一脚浅一脚,逶哩爬哩,真艰难。雨天,穿双“套鞋”(也叫胶鞋)走路的人,真叫人“眼前”(艳羡)。那时代农田耕种全是靠牛,牛是农民的宝贝,盗牛案件,可不一般。一旦发生,县公安局马上会来破案,比现在盗车案惊动还要大。自行车在当时算得上珍贵的“私家车”。庄上谁有一辆“飞鸽”牌或“永久”牌自行车,可真称得上“人上人”。谁走亲戚,能借辆自行车骑上,面子可比现在借辆轿车大多了。
乡村那时也开始有电灯,但局限于生产队的打谷场、保管室和“队部”这些关键部位。有电灯的场所,就是村民闲聚的“人场”,大家都来“沾光”。绝大多数人家,靠点煤油灯照明。母亲们白天下地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晚上在如豆的灯光下做针线、纳鞋底、缝鞋帮,做成布鞋,夜以继日,何等辛苦。乡村人衣服上的“补丁”,布鞋底下的“掌子”(常以旧轮胎皮做材料),是衣服鞋子上司空见惯的“饰物”,也是那个时代贫穷乡村人的“胎记”。有缝纫机的人家,衣服上的补丁既规则,又匀称,又平展,着实让人羡慕。除夕之夜母亲把用“洋布”制成的新衣服取出来,让孩子们试穿一下又脱下来,放在床头,等到大年初一早上再穿。这令人激动的情景,现在我回忆起来依然身临其境,怦然心动。
那年月,故乡人吃的是“粗茶淡饭”,“不饿”就满足了。“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句流传很广的民谣,准确描绘了当时乡村人低下的生活水平。麦面匮乏,被乡下人尊称为“白面”“好面”;它主要用来照顾病人、款待客人,一般人平时不敢问津。“孩啊,好好上学念书,长大了当工人吃白馍”——这是父辈们在我年少时的不倦教诲,快给我耳朵磨出茧子了。记忆中生产队的麦场是个繁忙的场地,在麦场里顶着烈日,拖着沉重的石磙来回“转悠”的老黄牛,其命运比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为一个农村孩子,那时候我最害怕的两样农活是:赤日炎炎的热天割麦子,黑漆漆的秋夜拾红薯干。割麦子可不像吃白馍那样轻松愉快——麦芒把人脸扎得像猫抓挠,麦茬把脚扎得血糊淋啦(大人们怕好鞋被麦茬扎坏可惜,不让孩子们穿,只让穿破烂的旧鞋。这种做法,现在的孩子们打死也不信);身上汗流浃背,又渴又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刨红薯时节,孩子们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倒头便睡。半夜睡得正香,该死的老天爷下起雨来。在父母们严厉的喝斥下,孩子们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地里走去,在黑灯瞎火里捡拾半干不湿的红薯干,又冷又瞌睡又不敢偷懒。那个难受劲,我现在回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时候,乡村的文化生活贫乏,唯一诱人的娱乐活动就是看“露天电影”。哪个村子晚上有电影,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家喻户晓;不管是三里五里,拖儿带女的乡亲们总要去一饱眼福。那热情那兴致,比现在看“春晚”还高呢。“耕地基本靠牛,点灯基本靠油,治安基本靠狗”——这句顺口溜,溜出了那年代故乡人的生活真面貌。处于社会最低层的乡村百姓,那时对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生活起居,也作出了大胆的“猜想”:“毛主席住在金銮殿,穿一身灯草绒,一天三顿蒜面条。”“毛主席床头支个油锅,啥时候想吃油馍,啥时间就炸;还有黑白两罐糖,想吃黑糖吃黑糖,想吃白糖吃白糖。”……这种对领袖生活的“天才”想象,尽管是滑稽可笑的,但也多少反映了40年前我国城市生活乃至上层生活的大致水准。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我所追忆的年少时的乡村生活面貌,的确已离我们而去,渐行渐远;而当今的乡村生活面貌焕然一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房与楼房取代了草房和瓦房,水泥路取代了“扬灰路”,拖拉机取代了耕牛,收割机取代了镰刀,电视机取代了电影机,石磙和石磨早已双双“下岗” ……“补丁”失踪了,煤油灯进博物馆了,摩托车流行了,自行车过时了,手机普及了,电脑时兴了……“好面”不稀罕了,红薯面“主贵”了……千年皇粮不交了,种粮养猪补贴了,中小学免收学费了,农民也有医保了……“40年,河东转河西”——这是我对可爱的故乡40年巨大社会变迁的深切慨叹,也是我对伟大的祖国改革开放丰硕成果的由衷礼赞!
再过40年,我的故乡,我的乡村,能走得多远,会是什么模样?也许我看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会越来越好!
PS:此文系我和我二舅舅聊天后的整理稿